Emilie SY 評 《天涯斷腸》【艺鵠藝評 ACO Art Critique】
《天涯斷腸》：互媒性與微觀家庭史
張利雄以獨腳劇《天涯斷腸》面對逝去父親的回憶，摒棄了線性的敘事結構，並繞過凝重的情緒。作品集中深挖「日常」的真實性，以形塑家庭的幽微肌理，並透過微小靈巧的生活經驗，甚或物件、音樂及遊戲等方式，重新撿拾與延展跟缺席的父親之間的細碎關聯。他通過反覆自述，讓零碎的記憶寄身於跨媒介的實踐中，呈現出網狀的時空，藉以探索一種不落俗套的表演形式。
「家」既賦形於此，同時被拆解、詰問：面對已然逝去、既親密而陌生的父親，「我」應如何理解？飄蕩零落的感情、矛盾與爭持又可如何置放？《天涯斷腸》在劇場的展演空間中打開敘述家庭、私密的異質可能性，同時坦率地展現對家的複雜感知。
《天涯斷腸》分為數個段落，以情境（situation）替代線性的故事或「劇情」。張利雄通過自身敘述每個有關家的日常情境，引領觀眾逐步進入劇場裡隱隱劃分的想像空間。作品並不旨在尋索或呈現記憶的真實性，而是挖掘每個情境內在的流動軌跡、關係的張力與錐心的裂痕，剔透明細，而非只從固定的事件及觀看方式出發。這些情境，經過跨媒介的實踐轉化再生，從而凸顯出箇中特殊性，並以物質性與媒介化的經驗來勾勒。
作品中，以經典射擊遊戲CS: GO（Counter-Strike: Global Offensive）作為主要敘述的段落，張利雄在劇場中如平常般玩樂，並向觀眾闡述遊戲策略、軍事槍械所引伸的地緣政治歷史（如源自俄羅斯的著名型號「AK-47」，以及由中國改裝而成的「56式自動步槍」等）。遊戲的介入，在原有的劇場空間裡架起了另一種時空與景觀，並藉著遊戲中的器具，展開物質性的聯想，引發出地緣政治關係與國族身份的探索。例如，張利雄憶起父親在七十年代從中國游水來香港，並在家時常收聽革命「紅歌」，這些深埋於他對家庭日常中有關父親的記憶，竟與CS: GO中他常使用的軍事武器產生一種異常的觀照，並以個人生活的痕跡折射歷史的缺口。
這些個人與歷史、遊戲與劇場的並置，卻非以宏大與固定的文化觀念來概括，而是以日常遊玩的方式，解開它們之間的必然關聯，且關注常被忽略的個人敘述。當複雜的歷史脈絡與家庭關係纏繞，《天涯斷腸》展示了它如何落入日常，並植根不同的生活情境。又好像當張利雄示範在CS: GO遊戲中投擲汽油彈的技巧，轉而折射的是父親在一次家庭爭吵中幾近製造了汽油彈的厚重記憶。CS: GO遊戲所創造的媒體景觀（mediascape），在原來劇場的空間內進行多軌跡的敘事探索。德國當代戲劇理論家Hans-Thies Lehmann及Patrick Primavesi指出，在廣泛運用「媒介（media）與媒介化（mediated）表演的文化框架內，劇場注定具有某種『互媒介性』（inter-mediality）。」 而重要的是，「……劇場或許正能開啟這個『之間』（inter）的場域，並將其作為藝術的空間來探索，而非僅僅只是試圖複製媒介科技，或是企圖維持一種現場『在場』（presence）的防禦性本體論。 」 （參看漢斯—提斯．雷曼、帕特里克．普利瑪維希（2009）。〈立於不斷變動的基礎之上的戲劇構作〉。《當代展演》，謝杰廷、張芳薇編， 2022，208。）
張利雄在劇場空間中，挖掘了電子遊戲媒介的展演性，並擴延當中「之間」的場域。另一例子是，他創作魚缸造景的過程。他一面疾徐有致地鋪陳魚缸內的景致，並細微地拆解當中的材料，—如當中的沙所延展香港運輸沙石的歷史脈絡。同樣地，這些沉積的歷史複疊於家庭，以及對父親的認知之中。有趣的是，魚缸造景亦成了一種異殊的媒體景觀，既聚合了各種共生的社會物質關係（socio-material relationship）（不管是沙石的歷史、父親曾經在家中所創造的魚缸造景，甚或魚缸中自成的生態循環，以及人與魚的關係等），亦在劇場中開啟了另一道敘事想像的空隙，深挖家中日常事物「此曾在」的複雜性。或許是劇場中「之間」的場域，方能召喚時間與記憶的幽靈，並在想像與回溯之間構建感知的異識。
儘管《天涯斷腸》以多種媒體景觀的互媒合作與併貼，展現一場微觀的家庭史，同時亦反身地思索家所處身的邊界。作品以獨腳劇的形式開展，難免落入自白過多，部分段落失卻沉默的力量。但以互媒性回憶父親的形式，仍屬可貴的實驗，也不禁讓我想起宋冬的《撫摸父親》系列。作品中宋冬先以手的投影打在父親身上。後來父親去世，宋冬以錄像記錄父親的遺體，但懷念父親的心情讓影像永遠封存，因此第二次的《撫摸父親》是一盒錄影帶。再後來，宋冬試圖將父親的影像投射於水中，再以手嘗試觸碰父親。但每一次的碰觸，都反而使影像泛開，如此描畫出記憶的特質——若即若離、難以名狀。每次趨近，都是一次解構，無法抵達全貌。《天涯斷腸》亦非意圖即近亡父，而是善用劇場的空間與形式，讓記憶與情感通過媒介化被永恆寄存。
圖片由Vincent Yik提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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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天涯斷腸》
@holmes.cheung
演出日期：28-30/6/2024
演出地點：藝穗會賽馬會劇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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