Rico (iicir) 評 《錯體》 Disembody 【艺鵠藝評 ACO Art Critique】

具身返魅:看黃雅珊《錯體》
趕到展場時,聚會已開始。場內燈光昏暗,人們擠在一起,似在等待甚麼事情發生。樂聲從角落奏起,兩隻戴著極長假髮、穿著土地色緊身衣的「獸」,分別從前後門倒退爬入展場。他們慢慢走至場中央,逐步接近,亮黑的髮在地上拖著塵,同時把人群分開。隨後,各種互相試探動作接踵而至,或並肩共舞,或撻伐交戰。本能的、原始的形體動作暗示著,當身體成為唯一的傳遞媒介時,人與非人,其實差無幾。
不只是獸,物件也在說話。散布展場各處的12組假髮,由木盒內外的電動機械牽動,無止盡地迴旋,似在回應獸的故事:它們即將成為人,或曾經是人?是人的替身,抑或本就與人無異?它們作為人(或獸?)的圖像,介於死生之間,本是無機物的組合堆疊,卻活現出生命跡象。
這些帶泛靈論(animism)意味的創作,所為何事?當物、獸、人的邊界變得模糊,我想,小沙丘上那兩匹怪馬(含AI建模的雙頻錄像《定身》)便恰好作為人類世的隱喻,為展覽定調:馬的後腳被吊在面前,僅著眼自身缺失(實則為錯配),在「進步」的幻覺下原地踏步,由科技衍生的錯誤不斷重複。放眼現今社會,人與物、人與自然的疏離,科技暴走式發展引起的焦慮與恐懼,彷彿催生了一種對原始信仰的再想像:那個與自然、獸性乃至神性共生的時代,那個尚未被現代化的工具理性摧殘的世界,也許能為當前人類中心主義的困境帶來啟示。這種有意識的返魅,在高千惠的演說〈神性的解構與再建構:介於日常性、社會性與藝術性的當代精神圖像〉中,被稱作「科技時代的另類啟蒙」:「它不是以前17與18世紀年代的啟蒙,而是繼科技年代之後,在面臨科技對文明的建設與傷害後,產生的一種人文思考。」然而,當這種人文思考過渡到藝術,其中的創造及展示,如何應對物質與世俗的限制,如何轉化信仰儀式或符號,以至如何運用科技借力打力,則仍待細探。
場地入口,《神(經)》以8塊鐵片拼成一幅解剖的切面,樸實的物料操作,將鐵鏽化成整套傳訊器官,從內部將身體拆散,暴力同時殘留在圖片的一體兩面:一面受塗層保護,永久固定在某個衰敗時刻,另一面則任其腐蝕。身體在腐敗中永存,繼而被懸掛、展示、觀賞。不禁想,在重返「神性」的路上,藝術裡的身體,是攔阻抑或踏石?
繼續徘徊場內,三組繪畫裝置讓人稱奇:每組以木條搭建成三角體,頂端的幼繩懸吊著四方木框,畫布緊繃框中,貌似風乾中的羊皮紙——皮囊不再指向軀幹的模樣,而是成為他人慾望的載體。畫中帶有自動主義(automatism)意味的痕跡作為標記(index),追溯人的動作,原始的生理驅力終在身體的缺席下顯現。彷彿,唯否定肉身的在場,才可喚回其原有的神性。
而自動繪畫,這種用來窺探水底冰山的手工圖像,如今卻與電腦生成的圖畫共存,個體與集體的潛意識遙相呼應。《穴》設在場後方,為一視覺小說遊戲。直立的大螢幕上披著仿動物毛皮,桌椅上備有滑鼠供人遊玩。各關卡名稱選自24個中醫穴位(如「本神」、「靈墟」、「魂門」等),每關配以AI生成的圖畫,取其不可測與隨機,以抗衡科技本身的目的性。而人體,則變成可觀可遊的地方。有趣是,在這「內觀」過程中,虛擬身體的「神靈」世界得以被接通,實則完全仰賴觀者的具身參與(以滑鼠點擊、探索)。此時,形骸的感官和在場又變得極為關鍵。「embody」與「disembody」之間,萬縷千絲。
整場展示中,軀體時而隱身,時而被打散後煎皮拆骨,時而蒸發得只剩毛髮,時而被放大成可行可遊的脈絡。在「創造」身體與「感受」身體的輪替中,不論形上形下、無神有神,作品都足以讓人、物與世界再次連結。
圖像如今與技術為伴。W. J. T. Mitchell在The Surplus Value of Images一文講到,面對圖像的「反噬」,我們應採一種泛靈論或圖騰主義的框架,將之視為平起平坐的親屬,避免陷入極端愛恨(‘I have suggested totemism as a critical framework...because it addresses the value of the images “on the level”, as it were, as a game between friends and relatives, not as a hierarchy in which the image must be adored or reviled, worshipped or smashed.’)。在《錯體》裡,這看法便以藝術之名,被套用在對科技的態度上,創造了一個介於理性—非理性、文化—自然、科學—神秘的二元間的思想緩衝帶。
圖片由作者拍攝及繪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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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雅珊個展《錯體》 Disembody
展覽日期:4 - 21/1/2025
展覽地點:牛棚藝術村N2單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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