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曉彤 評 「Re:Entry Permit」(回歸許可) 【艺鵠藝評 ACO Art Critique】

《Re:Entry Permit》(回歸許可):回歸是痛,或不准,或偽命題
「回歸」的意義是甚麼?
「回」和「歸」這兩個字意思非常類同,在很多使用情況下,幾乎沒有分別:我們說「回家」、「歸家」,或「回來」、「歸來」,都是一樣意思。那麼,把這兩個字拼湊在一起的意義是甚麼?
講起「回歸」,相信大家最先聯想到的是香港「回歸」中國。然而,竺諺民、鄭錦瑤和鄭栢麟的「Re:Entry Permit」(回歸許可)過程展演,不只探討我們在政治上何去何從,而是廣義上叩問我們可以返去哪裡?不論是屋企或民族文化的歸屬,我們重返時是否受母體歡迎?又或者,更重要的問題是,到底有沒有我們的母體存在?如果沒有,所謂「回歸」豈不成了偽命題?
搖晃、有轆的家 屋企是甚麼?
鄭栢麟在《Google Map 睇唔到我屋企 Your destination cannot be reached by this service》,以一座奇特的裝置述說︰由移動椅子的底座,配以一條很長的中軸線。這樣可以隨意移動的屋企,已經跟我們普遍認知的、固定的屋企很不同。之後,鄭栢麟更把玻璃杯、碟、衣夾、燈罩等家居物品,逐一穿進中軸線,原來屋企的中心如此鋒利、可把不同東西刺穿。更甚的是,只要輕輕一推,這座屋企就會左右搖擺、岌岌可危。
鄭栢麟藉著簡單的動作和裝置本身,引伸我們對屋企的思考,尤其是當衝突發生時,激烈的劇動令人時刻害怕那些易碎的物品會隨時掉到地上,這份不安的心情,觀眾亦一同感受。
跟家人爭執,也許在每個年輕人身上都會發生。然而,鄭栢麟切入衝突的角度,不是大多戲劇所聚焦的情緒或角力,而是衝突的本質。例如他在大型發泡膠包裹著,但愈是掙扎,愈是被包住,與外面的阻隔愈來愈森密——衝突,只會使人愈來愈遠。
電視放映著一張不斷開合的嘴巴,卻聽不見聲音,再加上讀白「電視機的聲音代替了我們說話」,更引人想像:在兩極化的撕裂社會,我們的意見有多少來自我們,還是以他人的詞語建構而成?整場演出裡,鄭栢麟以一張冷靜、抽離、沒甚麼表情的臉孔處理,彷彿客觀又帶有距離地審視這些經歷,但從他的一舉一動與呼吸,我們可以知道,對他來說,這是充滿情緒和感受的故事,也是香港人或多或少明白的傷痕。
是褻瀆,抑或破繭
從新加坡跨文化戲劇學院畢業回來的鄭錦瑤,受兩地文化對話的啟發,尤其是當各地的同學分享自己家鄉的歌謠,而她卻不知道可以說甚麼時,令她開展詰問自身文化根源是甚麼的研究旅程。她藉著學習南音的經驗,創作成《歸去來 A Poem on Departure》,誘發一系列關於「誰擁有文化」、「文化如何傳承」的思索。
演出初段,解說較少,多以不同節奏、活動和間斷的音樂組成;雖然抽象,但引人遐想南音背後的離散歷史與現代之傳承。例如當鄭錦瑤專注地發著工尺譜讀音時,突然拍一下大腿,停了下來,如此一來既似是打拍子,也像亞洲教育裡常見的體罰,當有失誤時便要被打。
另一個細節是,她起初蹺腳彈琵琶,後來變成張開腿,有時其中一隻腳會踩著凳架,好不逍遙。這樣的舉動,既可理解為褻瀆傳統的優雅感,但也可以理解為解放、自由的表現,讓人不再受限於僵化的規矩,而為南音注入新的可能。上半段運用豐富的元素和語言,邀請觀眾解讀,比較吸引,唯下半段的重心轉向敘事與解釋性呈現,多以語言說明,略嫌有些「畫公仔畫出腸」。
不過,鄭錦瑤選用丁馬成的歌,加上丁馬成被福建南音師傅排斥、鄙視其「不正統創作」的背景,還有「弦斷,知音少」的歌詞,如此選材非常貼切,完全反映出丁馬成、鄭錦瑤及其他突破者的處境。
回歸那年、那日
壓軸的是竺諺民《今天()回家 Accidental Duo》,這名字中的括號留白,本身就象徵了一些東西。好端端的,為甚麼要漏空呢?漏空的內容是甚麼呢?原來,《今天不回家》是一套台灣電影,英文名稱是「Accidental Trio」,訴說三個家庭的憂愁。更耐人尋味的是,電影同名主題歌〈今天不回家〉於1969年推出後,因為行政院新聞局質疑「今夜不回家」有妨礙家庭溫馨之虞,而被禁唱、禁播,更要改名為「今天要回家」。
至於香港的《今天()回家 Accidental Duo》,到底用甚麼字來填滿當中的括號,正是竺諺民送給觀眾最好的禮物——在禁忌的年代,大家可以在腦海裡以任何字眼填補它,這是難能可貴的自由。
至於Accidental Duo的部分,大概分成竺諺民母親在96年的意外早產,以及97回歸。前者不難理解,凡不如我們所料的都是意外,後者卻很有趣,香港註定屬於中國,回歸不是天經地義嗎?怎稱之為「意外」?表演者以無聲錄像、官方文件、字典等素材,互相對讀、參照,更試圖在巨大的歷史書寫之中,找出一種能夠架空史實的脈絡,如竺諺民所言,「介乎於想像、虛構、真實、現在的維度之間。」
一如既往,竺諺民以大量符號來搭構想像。例如一張白布,他甩開的動作就像升旗禮儀式,但當他愈來愈用力、起勁,意義似乎就不同了,更似是想甩走、擺脫它。又例如,一張簡單的黑色卡紙放在投影出來的相片前,形成影子、遮蓋著部分內容,有些似平時雜誌用黑色的橫間去遮著當事人雙眼、以免認出其身份一樣。然而,在竺諺民用手慢慢選擇遮蔽一些部分時,整個感覺反而是凸顯、欲蓋彌彰,讓觀眾更加想留意那個部分,製造出非常有趣的辯證實驗。
三個演出並置,反芻著「回歸」的問題。我們回歸,但是要回歸去哪裡呢?鄭錦瑤說,南音師傅認為她並非福建人,無論如何也不會學得到。在文化世界裡,她都沒有自己所屬的位置,那談何回歸呢?抑或,我們其實只可回歸到我們自身創造的定義上?
鄭栢麟卻一直想離開,不甘被誤解。但當他拉開場地的趟門,正要前往哪裡?走了,是否就能完全跟家庭,甚至過去割裂?在創傷之後,我們該如何回望?這些問題懸在回歸的夜晚,讓人無眠。
圖片由 吃掉荒原 Feast on Waste Land 拍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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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Re:Entry Permit》(回歸許可)
演出日期:17, 18/1/2025
演出地點:觀塘區私人場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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